我总疑心,荷是天地间一阙不肯低头的绝句,夏日塘心,它自浊泥深处擎出玉柱,托起杯盏似的莲蓬,终日将那澄澈的心事,向着天空铺展——风过处,叶浪翻涌,似有无数清响在吟哦着不染的孤高。
记忆里的荷塘,总与祖父的旧时光缠绕,夏晨薄雾未散,他已荷锄立于塘边,裤脚尽是泥点斑驳,我总见他对着满塘青翠凝视良久,目光沉静如水,仿佛在解读泥土深处涌动的秘密,有时他俯身折下一柄莲蓬,剥出嫩白的莲子置于我掌心:“尝尝,苦后回甘哩。”莲子微苦,却似含着泥土与阳光的絮语,在舌尖化开一丝清甜,那时我不懂,为何祖父总爱在荷塘边流连至暮色四合,只觉得他佝偻的身影与田田荷叶融在一起,成了塘水最沉静的倒影。
后来我亦曾在塘边小坐,看雨打荷珠,雨点急急,砸在宽大的叶面上,聚成晶莹的珠儿,滚来滚去,竟倔强地不肯坠入浊水,偶有顽皮的珠儿滑入叶心微凹处,便如住进了小小的水晶宫殿,映着天光云影,竟比那荷心更添几分通透,我忽而懂得祖父的目光——那珠儿何尝不是荷的心事?纵使生于淤泥,亦要捧出一方澄明世界,纵使雨骤风狂,也要守住内心的玲珑与洁净。
荷之清绝,原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孤绝,它深深扎根于淤泥,汲取着最浑浊的养分,却将这份浑浊在体内默默滤尽,最终捧出的,竟是天地间最洁净的花与叶,它不似梅孤高入云,不似兰隐逸于谷,它就站在水光淤泥之间,以沉默的姿态昭示着一种生命的哲学:真正的洁净,并非避世而居,而是在泥淖中依然能托举起心中的光华,那亭亭玉立的身影,分明是淤泥对天空最虔诚的仰望,是浊世对清绝最执着的奔赴。
如今塘边少有旧人,唯有荷岁岁依旧,当风又拂过,满塘的叶与花依旧摇曳生姿,似在低唱着一首关于生长与洁净的古老歌谣,我立于塘畔,看那莲瓣轻舒,仿佛听见了淤泥深处,生命拔节的声音——那声音清越如磬,穿透了浊水的迷障,直抵人心最澄澈的地方,原来,真正的清莲,原是淤泥捧给天空的一颗心,纵使身处泥淖,亦要向着光明,擎起一盏不灭的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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