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暖意初临,庭院泥土松动之时,母亲总不忘在墙角下一只素净的瓦盆里埋下几枚球根,她那双微有薄茧的手抚过黝黑土块,轻声说:“这是黄风信子,等着瞧吧,风一吹,它就亮堂起来了。”我那时只当是寻常花名,并未放在心上,只当是母亲又一个关于春日绽放的朴素期许。 日子在春光的浸润下缓缓流淌,直到某个清晨,我被一缕奇特的幽香唤醒,那香气并非甜媚,倒像揉碎了的阳光与清冽的山泉在空气里悄然交融,清透得近乎凛冽,我循着这缕异香奔至窗前——瓦盆里,一茎纤细的绿芽正悄然破土,顶端竟已擎起一串小小的、玲珑的铃铛,那颜色,是初融的蜜蜡里滴落的一缕阳光,澄澈、温润,又带着一丝初生般的怯意,在微熹的晨光里无声地流淌着,原来这便是“黄风信子”,它的名字里竟藏着如此不染尘埃的明净。 它仿佛天生便懂得与风共舞,每当微风拂过,那串金黄的铃铛便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,轻轻摇曳起来,发出极细微的、几乎难以捕捉的沙沙声,像是春日最私密的耳语,风过处,那澄澈的黄色便在翠绿的叶丛间流淌、跳跃,仿佛一捧流动的碎金,又似被风唤醒的、凝固的阳光,那香气也愈发浓郁起来,清冽中透着温润,丝丝缕缕,弥漫在小小的庭院里,连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明亮的质感,它就这样,以风的姿态,点亮了整个角落,也点亮了我心中某个沉寂的角落。 这明媚的亮色,却总与记忆深处那个深秋的黄昏重叠,那时,父亲病重,家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,我独自坐在庭院里,看着落叶在萧瑟的风中打着旋儿,枯黄破碎,一如我那时的心绪,风,不再是信子起舞的伙伴,它裹挟着寒意,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枝桠,吹得人心头发紧,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枯黄与萧瑟里,我竟又看见了那盆黄风信子——它早已在霜降前便沉寂了,只留下一只空空的瓦盆,孤零零地立在墙角,那空荡,像是对生命无常最直白的注脚,冰冷而锐利,刺痛了我,原来,风不止带来信子的金黄,也吹散了花信,吹落了叶,吹走了那些我们以为会永远在身边的人。 此后多年,我离乡远行,见过无数名花异卉,在精心呵护的温室里绽放着极致的艳丽,它们雍容华贵,香气馥郁,却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,少了那份与风共舞的灵动与野趣,它们被隔绝在自然的呼吸之外,也隔绝了某种与生俱生的、关于风与自由的灵魂,我渐渐明白,黄风信子那看似柔弱的金黄,原来并非温室的宠儿,它更爱在庭院的角落,在自然的呼吸里,在风的抚触下,展现它最本真的姿态——它不依赖精心的雕琢,只愿与风共舞,在风里流淌它澄澈的光泽,在风里释放它清冽的灵魂。 去年春深,我回到久违的故乡,庭院依旧,墙角的瓦盆里,不知何时又冒出了几丛熟悉的绿意,我蹲下身,指尖轻轻抚过那柔韧的叶片,仿佛能触到它体内奔涌的、对风的渴望,我静静等待,如同当年那个懵懂的孩童,终于,在一个有风的午后,那串熟悉的金黄,又一次在风中轻轻摇曳起来,沙沙,沙沙……那细微的声响,像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密语,温柔地拂过耳畔,风过处,那澄澈的黄色依旧流淌,依旧明亮,仿佛岁月从未在此留下痕迹,又仿佛它早已将时光的刻痕,都酿成了这风中更醇厚的芬芳。 原来,黄风信子早已超越了它作为一株植物的意义,它是母亲手中那朴素而坚定的期许,是风里流转的、关于生命与时光的密语,是记忆深处那抹永不褪色的、与风共舞的澄澈金黄,它教会我,生命最美的姿态,或许并非永远在温室里被精心呵护,而是如这黄风信子一般,敢于在自然的怀抱中,与风共舞——即便风会带来凋零,风也会带来更深的芬芳与更明亮的亮色,它就在那里,在每一个有风的春天,在庭院的角落,在风的指尖上,流淌着它那永不褪色的、关于风与光的明亮寓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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