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我最爱看母亲染布,每年秋收过后,母亲就会从箱底翻出几匹素白的棉布,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钱,预备给我们做新衣的,她总说,蓝色最衬人,耐脏,也经看,那一串串“蓝”,便成了冬日里最温暖的期待。
染布的日子,是个大工程,母亲早早地就起床,将一块块木板搭起,支起一口大铁锅,锅里盛满了清水,然后她从角落里搬出一个深褐色、布满斑驳的坛子,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口,一股奇异的、带着草木清香的气味便弥漫开来,那是蓝靛泥的味道,母亲用木勺舀出几勺蓝靛泥,放进锅里,再加入些“灰水”——那是用稻草烧成的灰,兑水过滤后的碱性水,她便不疾不徐地搅动着锅里的水,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,搅着搅着,原本清澈的水就渐渐变成了深绿色,最后沉淀出一种浓郁的、近乎墨蓝的色泽,母亲会用一根细棒蘸一点染液,滴在指甲盖上,若颜色正,便满意地点点头。
最激动人心的时刻,是将白布浸入染锅,母亲双手抓住布的一端,轻轻一抖,那长长的白布便如一道瀑布,垂入深蓝色的染液中,她用木棍反复翻动挤压,让每一寸布料都均匀地染上蓝色,不一会儿,原本雪白的布就变成了碧绿色,带着一种鲜活的、生机勃勃的绿,母亲说,这叫“绿布”,要经过“氧化”才会变成真正的蓝。
染好的布会被挂在屋檐下晾晒,冬日的阳光虽然微弱,却有着神奇的魔力,挂在绳子上的湿布,在风中轻轻摇摆,渐渐由绿变蓝,由浅入深,那蓝色,从最初的淡青,慢慢沉淀为温润的藏蓝,最后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而宁静的宝蓝,风一吹,一串串蓝布便随风起舞,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帜,也像一串串晶莹的蓝宝石,在老屋的屋檐下闪烁,我和弟弟就在这蓝布下追逐嬉戏,空气中弥漫着蓝靛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,那是童年最安心的气息。
染好的蓝布,母亲会仔细地浆洗、晾干,然后一针一线地为我们缝制新衣,蓝色的布衫,蓝色的裤子,蓝色的围兜……穿在身上,不仅暖和,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体面,走在村里,总有婶子大娘夸赞:“这蓝染得真好,亮堂!”母亲听了,总是笑得合不拢嘴,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骄傲。
后来,我长大了,离开了家乡,去了繁华的都市,城市里有五颜六色的霓虹,有各式各样时尚的服装,再也没见过那样纯粹、那样浓郁的蓝,偶尔在街边看到有人卖扎染的围巾,那蓝色虽然也好看,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——少了老屋屋檐下的阳光,少了母亲手心的温度,少了那份岁月沉淀下来的质朴与温情。
前几年,老屋翻修,母亲从老房子的梁上取下最后一串风干的蓝布,那蓝色已经有些黯淡,布料也变得有些脆硬,但依旧能辨认出当年的模样,母亲摩挲着那串蓝布,轻声说:“这染布的手艺,现在也没多少人会了。”
我把那一串蓝带回了城市,挂在书房的窗前,每当阳光洒进来,透过那薄薄的蓝布,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,回到了那个飘满蓝靛香的冬日,看到了母亲在屋檐下晾晒那一串串蓝的身影。
那一串蓝,是母亲的爱,是童年的记忆,是岁月深处最温柔的底色,它静静地悬挂在那里,提醒着我,无论走多远,都不要忘记来时的路,不要忘记那份最纯粹、最深沉的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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