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识蕙兰,是在江南梅雨季后的山间,一场新雨洗过青石板路,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气,拐过一道弯,忽见石缝间斜逸出一丛兰草,叶如翠剑,拢成蓬松的一簇,中间挺出数根花葶,米粒大小的花苞密匝匝地排列着,像是谁将碎玉串成了串子,风过时,若有似无的幽香便漫了过来,不似桃李的甜腻,也不似菊花的凛冽,是清清浅浅、又执拗往人心尖上钻的味儿——后来才知,这便是蕙兰的“骨相香”。
古人言“兰生深谷,不为无人而不芳”,说的多是蕙兰的性子,它不像春兰那般娇贵,非要藏在幽涧背阴处;也不似建兰,总急着在夏秋之际开花显摆,蕙兰是山野里的隐士,偏爱阳光充足的坡地,耐得住贫瘠,守得住寂寞,从一粒种子到生根发芽,往往要三五年,叶丛才慢慢铺开,像个内敛的读书人,不事张扬,却在日积月累中把根扎得深、扎得稳,待到花葶抽出,少则七八枝,多则十余枝,一枝一枝向上攀着,像举着小旗的士兵,整齐又昂扬,花朵不大,五片素白的花瓣,中间一点嫩黄的花蕊,衬着浅绿的花茎,倒像极了中国水墨画里的留白——不抢眼,却自有风致。
最动人的是它的香,古人说“一枝香在室,香彻百步外”,于蕙兰而言,这“香”不是浓得化不开的腻,而是“清远悠长,穿透十重城”的骨力,清晨露水未晞时,香气最盛,混着泥土的腥甜、草木的微苦,竟生出几分禅意,据说北宋画家赵孟坚极爱蕙兰,曾画《蕙兰图卷》,题诗“晓披香露湿,晓采幽兰佩”,说是清晨带着露水采撷蕙兰,佩于衣襟,一日之间衣衫皆香,这香不是浮在表面的,是浸在骨子里的,像君子之德,不刻意彰显,却时时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。
古人将“梅兰竹菊”称为“四君子”,兰居其二,而蕙兰又是兰中“刚健”的代表,屈原在《离骚》里写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”,以蕙兰喻君子之德,种的是兰蕙,守的是内心的高洁,它不像牡丹那样追求富贵,也不像莲花那样标榜清高,蕙兰的“君子气”,是“不戚戚于贫贱,不汲汲于富贵”的坦荡——在深谷里开得自在,在庭院里长得从容,被人欣赏时不骄,无人问津时不馁,明代《兰史》里说蕙兰“一茎七花者为蕙,十花以上为兰”,花多而不乱,反显出一种秩序之美,恰如君子立身,有原则,亦有包容。
如今城市里也常见人养蕙兰,多栽在紫砂盆里,配以太湖石,摆进书房客厅,可总觉得少了些山野间的灵气,或许蕙兰本就不该是案头供玩的“雅物”,它生来属于风,属于露,属于那些“无人亦自芳”的时光,去年春天去莫干山,在老农家的后院见到一丛老蕙兰,根须从盆底的孔里钻出来,缠着盆壁的青苔,花葶长到了半人高,开得正盛,蜜蜂在花间嗡嗡地闹,老农蹲在旁边抽烟,说:“这花啊,不用怎么管,每年到时自己就开了,比什么都靠谱。”
忽然想起《孔子家语》里“芷兰生于深林,不以无人而不芳”的话,蕙兰的美,从来不在别人的评价里,而在它“不媚不谄、坚守本心”的气节里,它用叶的坚韧对抗风雨,用花的清香拥抱世界,用根的沉默积蓄力量——这哪里只是草木?分明是写在大地上的哲学,是刻在时光里的风骨。
暮色渐浓时,山间的风带着凉意,蕙兰的香气却愈发清晰,忽然懂得,为什么千年以来,无数文人墨客愿意为它写诗、作画、立传:爱的是它的香,更爱的是它“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”的魂,这魂,藏在幽谷,也藏在每个向往高洁的人心里——像一束光,不耀眼,却能照亮前行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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